马克思诞辰 | 人的本质
哲学在任何意义上,其核心都是人的问题:人及其思维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不仅是哲学的基本问题,而且,人的认识、人的实践和人的历史构成哲学的几大板块,涵盖了全部哲学的基本内容。哲学因人而丰富多彩,人因哲学而被认识和提升。但是,哲学对人的思考的最高境界莫过于人的本质问题,如费尔巴哈所说,人的本质是“哲学上最高的东西”。
哲学探索人的本质触及人类生存的最深层次的秘密:本质向来以其抽象和艰深包容了极为广阔的思考空间,以至无论怎样言说都很难证实或证伪。人的本质作为深奥的形上意识,更是百孔千面,扑朔迷离,一直是哲学上公认的“老大难”问题。但是,揭示人的本质是任何哲学都不能回避的历史拷问,马克思伴随着实践唯物主义的创生,对人的本质问题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积淀,成为哲学史上科学地阐释人的本质的第一人。马克思的人的本质思想博大精深,是他划时代哲学革命变革的结晶。深刻地理解马克思的人的本质思想对于当代人的现代化,提高人的素质和自觉意识具有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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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本质的五重规定
1844年夏至1845年春,正是马克思的科学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这期间马克思所写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以不可抑制的思想喷涌,见证了他的实践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与此同时,马克思怀着一种紧迫感,抓紧把哲学革命变革的成果融入哲学的最高问题。一方面对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的人的本质思想进行清算,同时在新的实践唯物主义基础上,阐发科学的人的本质观。从1844年夏到1845年春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里,马克思连续作出了人的本质的五重规定,从人类生产、生活和人的本性等各个层面圈定了对人本质的基本看法。下面就是具体的清单。
1.在《手稿》中马克思最先提出了人的类本质概念。类本质来源于费尔巴哈的哲学术语,是指人与动物根本区别的特性。费尔巴哈认为,人与动物都是有生命的类,即人类和动物类。但是这两种类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他问道:“究竟什么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呢?对这个问题的最简单、最一般、最普通的回答:是意识。……理性、爱、意志力这就是完善性,这就是最高的力,这就是作为人的绝对本质,这就是人生存的目的。”费尔巴哈把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锁定在意识上,反映了他的人的本质思想的不彻底性:意识固然也是人与动物的重要区别,但它不是最根本的区别,意识从来不具有原初性和决定性,还有产生和决定意识的更根本的源头,比如物质和生产,等等。费尔巴哈对此视而不见,却抓住了意识这一非决定性的环节,表明费尔巴哈对人与动物根本区别的理解是弃首追尾,舍本求末。
马克思不同意费尔巴哈对类本质的理解,但认为他把类本质定位于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还是有道理的,动物是与人最切近的有生命的类,他们之间不仅有横向上的共性关系,还有纵向上的进化关系,与动物相比,最能显示出人的本质特点。所以,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概念大方向正确,可以沿用,但必须舍弃其认定的意识本质,重新确立真正的类本质。根据马克思的看法,人具有与动物不同的类本质不是因为人有意识,而是因为“人是类存在物”。马克思对于人这个类存在物从两个方面进行了界说:第一,人这个类与动物类不同,人作为主体,在把外部世界当作对象并进行对象化活动的同时,还把自身也当作对象,进行研究、创作等对象化活动,生成一种新的主主关系,这是人高于动物的独到之处。动物不仅从不把自己当作主体去进行对象化活动,更不把自身当作对象,而且把自身淹没在对象中,这是人这个类区别于动物类的主要方面。第二,人类和动物类虽然都是有生命的类,但是人还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
人的普遍性表现在人赖以生存和掌控的自然界的范围要比动物大得多:“从理论领域来说,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现为这样的普遍性,他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变为人的无机的身体。”而动物则缺乏这种普遍性,他们只能在狭小的范围内紧紧地依附自然,消费自然恩赐的有限的现成资源。马克思认为,人时时处处把自然界当作自己的精神食粮和无机的身体,这就在自然界面前争得了自由,不是服从自然而是让自然服从人,从而确立了对自然界的主体地位。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的深层意蕴。
人作为有生命的类,其生命活动不仅是自由的,还是有意识的,人不仅进行生命活动,而且还把生命活动当作自己的对象,不断地思考生命活动的性质、目的和意义,因此人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而“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也不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当作对象,因此动物的生命活动无目的、无意识,一切听凭于本能,是无意识的生命活动。这样,马克思就通过人与动物生命活动的对比,过滤出自由和有意识这两大特征,指出:“自由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人的类本质就凝聚在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中。
2.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人的类本质概念的同时,还推出了“人的发展的本质”概念,这是在类本质的基础上,为了进一步揭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而提出来的新概念。马克思说:“现在要问: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这种异化又怎么以人的发展的本质为根据?我们把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变为外化劳动对人类发展进程的关系问题,就已经为解决这一任务得到了许多东西。”这里首先必须明确,人的发展的本质作为一个概念是指何而言?人的类本质是指人与动物根本区别的自由的有意识活动的特性,是人任何时候都具备的绝对特性。但是这种类本质,不过是表明人已经从动物中分化出来的静态属性,然而,人脱离了动物后并不是静止在那里,人还要继续进化,发展才是人的常态。因此,人的本质不能滞留于类本质上,还要有表明人的发展常态的发展的本质。
那么,人的发展本质是什么呢?从马克思提出这个概念的前言后语中可以看出,要理解发展本质的寓意,必须首先解决两个前提性的问题:一是异化以人的发展本质为根据,要顺着异化产生的原因和根据的线索来理解发展的本质。二是私有财产的起源如何与异化劳动对人类发展进程的关系挂起钩来?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并把他们合理地串联起来,就可以找到人的发展的本质的答案。很显然,这是一个十分艰深的问题,关涉到异化、私有财产及其在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意义,是正确理解全部人类历史演进的关键性的问题。
按照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的说法,异化产生的根本原因是生产的发展和分工的出现:“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既扩大了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因此,分工和扩大再生产产生了异化,那么,分工和扩大再生产又是怎样或通过什么成为人的发展的本质的根据呢?马克思怕读者走弯路,又特别提醒大家,在寻求人的发展本质的动因时,要把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和异化与历史发展进程的关系作为参照系。私有财产起源的物质前提是生产发展,出现剩余产品,使私人占有成为可能。而人们之所以去追逐私有财产,这又和人具有需要本性以及私有财产先天就具有满足需要的特性纠结在一起。
私有财产的起源放大了人的需要和它能够满足人的需要的功能,二者的结合凝聚成历史发展的真实的动力图景。马克思说:“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人活动的终极目的不外是满足生命的需要,而这又只能通过生产、分工和扩大再生产来实现,这恰恰与异化对历史发展进程形成有机关联。异化源于分工和扩大再生产,生产的发展始终是历史进步的发动机和起搏器,而异化是历史发展的必要前提,没有异化,就意味着没有生产的分工和扩大,人们的行为都是心想事成,也就没有历史进步的动力和契机了。所以,无论是生产、私有财产和异化都离不开需要,人的需要是生产、异化和私有财产的终极根源,也是历史发展的真正起点。这样,马克思提出人的发展本质的各种相关的要素最后都聚焦在需要上,需要成了人的发展本质的深刻内涵。
马克思对人的需要一直予以高度重视,不过在其他场合换了一个说法,称需要为“人的本性”。在《手稿》中马克思批评粗陋的共产主义者,说他们“还没有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也还不了解需要所具有的人的本性”。后来马克思在《形态》中有又说过一句千古名言:“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
人的需要本性何以作为人的发展本质的核心而与动物根本相区别呢?表面看,动物也是有生命的存在物,似乎也有满足生命活动的需要。但是马克思在《形态》中坚决地拒绝了动物具有需要本性的说法,在马克思看来,人基于自己的需要才与他物发生关系,认为这种关系都是为我的需要而存在的,这是一种真正的关系。动物没有主体的需要意识,它与他物的关联完全是出于本能,因而就不是为我的真正的关系。马克思就人与动物是否存在因需要而形成的与他物的关系进行了对比,有一段精湛概括:“凡是有某种关系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而存在的。”所以,人有需要,为我而与他物发生关系,动物谈不到需要,一切出于本能,也就不存在与他物的关系问题。需要作为人的发展本质的核心,进一步地深化了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
3.1844年7月31日马克思在《前进报》上发表了《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指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在提出人的发展本质的同时,又增添了人的共同体本质。马克思的这篇文章是针对《德法年鉴》曾经的合伙人卢格在西西里织工起义问题上的错误观点所提出批评,其中牵涉到对人的生活共同体问题不同见解的交锋。卢格断言“在人们不幸脱离了共同体和他们的思想离开了社会原则这种情况下爆发的”起义肯定失败。马克思争辩道,西西里织工起义“决不是在思想脱离了社会原则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不过在这里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只是还要讨论一下‘人们不幸脱离了共同体’这种情况”。
共同体一般是指共同条件和共同利益的生存集体,常见的有血缘共同体、地域共同体、文化共同体等。卢格所谓的共同体是指政治共同体,即德国的国家和制度。但是卢格却否认这种共同体的政治性质,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在重复“关于非政治的德国的老调”。在马克思看来,过去的所有起义都是在与国家政权相脱离的状况下,去反对国家政权,“没有政治影响的阶级企望着消除自己同国家制度和统治相脱离的状况”,建立起由自己统治的国家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当然带有鲜明的阶级和政治性质,完全是政治共同体。“可是与工人相脱离的那个共同体,无论就其现实性而言,还是就其规模而言,完全不同于政治共同体。工人自己的劳动使工人离开的那个共同体是生活本身,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人的道德、人的活动、人的享受、人的本质。”
行文至此,马克思断言:“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现实性强,规模大,远远超出政治共同体,实际上就是体现工人真实本质或者说人的类本质和发展本质的现实生活本身。异化劳动使工人与自己的类本质和发展本质相异化,这远比资产阶级脱离政治共同体,处于在野地位的危害要严重得多,这是人的本质的丧失,无异于非人化。所以马克思说:“消灭这种相脱离的状况或者哪怕是对它做出局部的反应,发动起义反对它,其意义也更是无穷无尽。因此,产业工人的起义不管带有怎样的局部性,总包含着恢弘的灵魂。”马克思特别强调,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是共同体的精髓,只有每一个单个人的需要和本质在共同体中彻底实现,这种共同体才是现实的而不是虚幻的共同体。所以马克思又说:“那个脱离了个人就引起个人反抗的共同体,是真正的共同体,是人的本质。”共同体的功能就在于它能够创造条件,去充分展示个人的独立、自由和才能。这个思想为其后的《形态》所印证,马克思在那里说:“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的自由。”
4.在1844年夏秋之际,几乎与提出共同体本质的同时,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又提出了人的社会联系本质,指出:“因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
马克思这里所说的社会联系本质是与共同体本质同时提出的同一层级的概念,它们互相包容,互相说明,是人的本质的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如果说共同体本质表明了人的类本质和发展本质的实现条件和途径,那么,社会联系本质就把共同体本质具体化,现实化,表明类本质和发展本质只有在共同体内的社会联系中才能实现。社会联系是共同体的内涵,共同体是社会联系的基地,只有共同体的存在才生成社会联系,只有社会联系才维系共同体的存在。因此,马克思在提出共同体本质的同时,必然要提出人的社会联系本质。
马克思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人先天就具有社会联系的需要和本性,人不交往和联系就不能生产和生活;二是人在通过实践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不断把自己的社会联系本性外化,创造和生成新的社会联系,使不同时代的社会联系具有不同的特点。因此,社会联系既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又具有时代性和再生性,是人须臾不可离开的内在本质。
人生活在社会中,长时期的、多方面的社会联系和交往内化为人的本质特性,离开这种本质人也就不成其为人。所以马克思又说:“有没有这种社会联系,是不以人为转移的。”社会联系形态多样,涵盖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但是马克思强调:“真正的社会联系并不是由反思产生的,它是由于有了个人需要和利己主义才出现的,也就是个人在积极实现其存在时的直接产物。”像个人与共同体的统一一样,真正的社会联系也必须反映个人的利益和需要,在个人与社会的共同发展中实现人的社会联系本质。
5.1845年春,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出了著名的“人的社会关系总和”本质,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具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把人的本质视为单个人固有的抽象物是费尔巴哈的观点,费尔巴哈不理解实践和在实践中形成的社会性,他视野中的人都是单个人,即使是团体和社会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单个人的简单相加,而不是通过实践凝聚成的人的共同体。
费尔巴哈用表面直观去看这些单个人,发现每个人都有意识,于是就把人的本质归结为意识、感情和爱,即马克思所说的“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地、把许多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费尔巴哈还想把意识、情感和爱提升为“宗教感情”,企图建立爱的宗教,去化解尘世纷争。马克思批评说:“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而他所分析的抽象的个人,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所以,费尔巴哈的整个的人的本质思想,从他所设想的单个人,即马克思称之为“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到他所赋予人的本质以意识、感情和爱,都是抽象的,“观念化的”。马克思的任务就是批判这种抽象性,用现实性来浇筑人的本质。
实践是人的本质通往现实性的唯一道路。一方面,实践消解了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的个体,把人的本质赋予现实的具体的人。此前,马克思所提出的人的类本质、发展本质、共同体本质和社会联系本质都是用来表征人类与动物的总体差别,只要是人作为人无一例外都具有这些特性。因此,人的这些本质只是针对总体人,说明人类的根本特性,不是针对个体人,也起不到表征单个人及其他们之间区别的作用。
而人的本质研究的着眼点,不仅是为了揭示人与动物的总体区别,还要把人的本质锁定到每一个现实人的身上,揭示出个人的特质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这也是人的本质研究的重要使命。
实践是区分个人及其相互区别的唯一途径,只有实践中人的不同分工、活动及其生成的不同的社会关系才凸显出每一个不同的个人。这里所说的个人和费尔巴哈视野中的抽象的单个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前者是用实践过滤出来的现实的个人,后者是用表面直观看到的一般人和抽象人,这种人的抽象性根本承载不了人的现实本质。
而现实的个人恰恰是人的本质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只有把人的本质及其相互间的差别落实到个人上,才能够认识和把握现实的具体的人,人的本质才算真正植根于现实性的基础上。
另一方面,只有实践特别是生产实践所形成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才能冲破费尔巴哈为人的本质设定的意识壁垒,真正给人的本质填充现实的内容。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一直是哲学史上争议不休的问题。旧唯物主义强调自然界的决定性,认为人的本质就是自然本质,宗教神学把人的本质赋予神和上帝,唯心主义认为精神和思维是人的本质,而费尔巴哈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竟然把意识奉为人的本质,可见,确证人的本质是多么艰巨和复杂。马克思从自己划时代的哲学革命变革的立场出发,坚持把人的本质和实践相挂钩。实践对人的本质现实化的巨大贡献是实践特别是生产实践,奠定了生产关系和更广泛的社会关系的基础,而社会关系作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纽带,连接着不同的人,是人的本质及其相互区别的终极确立者。
社会关系的生成和发展是个自然历史进程。远古时代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分工也不发达,人与人之间共性多,差别少,人都是以自然人的身份出现。这时人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婚姻和家庭成为最早和最自然的关系。伴随着三次社会大分工和渔猎文明、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出现,生产力水平空前提高,分工急剧扩大,人类的社会关系越来越发达和细密。在原有的家庭关系基础上又产生了种族、民族、宗教、国家的关系。与此同时,在经济关系基础上有相应地产生了政治、文化和社会的关系。这些关系好比一张大网,任何人都连接着多方面的关系,都在这张大网上布下自己实践活动的经纬线。
每一个人的家庭、职业、经历、品格、信仰、教育、组织和生理等多重线条相互交织,形成自己独特的纽结,这些各不相同的纽结锁定了不同的人,构成个人的本质,是对每一个人的具体定位。这就突破了先前类本质、发展本质、共同体本质和社会联系本质的总体化和一般化的局限性,不仅在人与动物根本区别的意义上来揭示人的本质,而且通过人现实生活中的多重社会关系来规定人、指谓人,把人的本质固定在个人身上,真正体现了人的本质的现实性。至此,马克思终于用实践及其社会关系的总体定位驱散了蒙在人的本质问题上的重重迷雾,实现了人的本质这一哲学最高问题的划时代的革命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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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实践本质和社会本质:人的本质的归结与演绎
人的本质问题在中国研究起步较晚,长期来一直没有把它当作哲学的最高问题予以重视,加之资料稀缺,介入的研究者较少,从未形成引人瞩目的研究氛围。在一般的教材和研究成果中,基本上都停留在解读“社会关系总和”的水平上,人的类本质、发展本质、共同体本质和社会联系本质还是鲜为人知的天外来客。本文的任务不仅是把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五重规定从书本的潜藏状态召唤出来,加以界说,还要进行分析和研究,首先是把马克思平行展开的五重规定,从互不相关的分立状态进行归结,找出背后深层次的思想奠基及其演绎逻辑,昭示马克思内心深处潜藏的体系建构。细心揣摩马克思的人的本质的五个规定,总觉得它们都是直接的、具体的、表象的东西。还没有挖掘出产生和决定这些具体本质的更深刻的源头,因此,虽然五个规定构成人的本质,但不是一级本质,而只能是二级本质。
就其属性和来源而言,马克思人的本质五重规定可以分为两大类:人的类本质和发展本质出自《手稿》,主要是由人的生产、劳动和实践衍生出来的;而人的共同体、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总和本质出自三篇论文、摘要和《提纲》,主要是对人的社会性的展开和发挥。而实践和社会性恰恰是马克思最先提出和确立的人的深层本质。
马克思在《手稿》《提纲》和《形态》中一直把实践视为人与动物相区别的根本特性,是人之为人的最深层的基础,是划时代哲学革命变革的关键词。早在马克思以前,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等都提出和阐发了他们所理解的实践概念,其中不乏卓有见地的精湛思想。但是,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在承接前人积极思想成果的同时,又单独把矛头直指同时代的费尔巴哈,是在批判他的直观唯物主义基础上阐发的新唯物主义的实践概念。费尔巴哈占据马克思以前唯物主义的制高点,马克思既继承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基本内核,又批判他的唯物主义的直观性和不彻底性,从一开始就起点高,统揽以往唯物主义的是非得失,使马克思的新实践观具有集大成的优势。
马克思在《形态》中把近代以来的唯物主义区分为两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以培根和霍布斯为代表的“纯粹”的唯物主义,这种唯物主义太纯粹了,只看见物质和机械运动,否认人和精神的存在和意义,是一种绝对化的见物不见人的唯物主义。
第二阶段是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马克思说:“费尔巴哈比‘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有很大的优点: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费尔巴哈看到了人,并在自己的哲学中推出了人,把人和自然视为哲学的最高的对象。但是费尔巴哈看到了人又不理解人,马克思说“他只把人看作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他还从来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
马克思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把感性活动召唤出来,用活动来判定他和费尔巴哈之间的分野。马克思所说的感性活动就是对象化活动,也就是劳动、生产和实践。马克思在《手稿》中说实践是“生产生活”,“而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实践既创造了世界,人化了自然,同时也生成了人,赋予了人以内在的实践特性。人因实践而成为主体,实践因依附和承载于人而被提升,成为人的终极本质。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的人的类本质和发展本质就是人的实践本质的具体化,也是对实践本质内涵的展开和说明。
首先,人的实践活动是类活动,具有自由的有意识的特性,与动物相比,自由自主和有目的追求既是类意识和类特性,也是人类实践活动独有的特征。因此,类本质是实践本质的构成要素,是在自主和目的性层面展开了的现实化的实践本质。可以设想,没有自由的有意识活动的类本质,人的实践本质就空泛化,落不到实处;没有人的实践本质,自由的有意识活动的类本质就成为无水之源和无本之木,就会抽掉它对实践的寄寓和描述关系。所以,实践本质下探至类本质和类本质探伸到实践本质都是逻辑的必然。
其次,人的实践活动是体现人的需要本性和发展本质的活动。人只有通过实践,而且是扩大再生产的实践才能满足不断增长的需要,体现人的发展本质。所以,人的实践本质内蕴着发展本质,人的发展本质必然是实践本质的要素和体现。人只有基于需要本性而不断向前发展才能生存,离开了需要动力和发展常态,人静态的生存就维持不下去。动物没有需要本性和发展本质,生命存在一直处在危急中,只要环境发生变化,他们就会灭绝,现在几乎每一天都有多少物种在消失。人类不能在停滞状态下生存,人只要懈怠下来,自然和社会的各种灾难和危机就会把人类压垮。
人类生存确实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停将溺亡。所以,人的发展本质不仅内蕴于人的实践本质,而且人的实践本质也依赖发展本质,实践是发展了的实践,发展是实践中的发展,它们不仅相互依存,而且还彼此互动。
总之,人的本质是总题目,马克思突破了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意识界定的狭隘性,选定从实践层面加以界说。实践是人的本质的第一层次。而人的实践又是自由的、有意识的和以需要本性为基础的,因而人又具有类本质和发展本质,它们一起构成人的本质的第二层次。
由于的实践本质的重要性和特殊地位,使它在人的本质系列中成为不可或缺的概念,马克思在《提纲》中说:“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人的本质历来都带有一定程度的神秘性和思辨性,只有实践才是打开人的本质的一把钥匙,人的实践本质不仅是人的本质和类本质与发展本质之间的中介,而且它统揽人的类本质和发展本质,是对人的本质思想的终极奠基。
和人的实践本质一样,在马克思人的本质系列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即人的社会本质。社会本质统领人的共同体本质、社会联系本质和社会关系总和本质,与人的实践本质相呼应,共同构成人的本质大厦的两大支柱。
社会性与实践一样,是众所公认的人之为人的根本特性,人既是实践的动物,又是社会性的动物。社会性与实践相互包含,互相说明:人在实践中相互交往,形成共同体和社会联系,并结成广泛的社会关系,使人具有社会性。而人只有在社会和共同体中才能进行生产和实践,如马克思所说:“孤立的一个人在社会之外进行生产……这是罕见的事”,而且任何活动和生产都不仅满足自己的需要,同时也满足他人的需要,是为社会而进行的生产。
人与社会密不可分,社会产生人,人组成社会,社会是人的存在方式。社会性与实践属于同一层级,人既是实践的存在,同时也是社会性的存在,说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也就意味着这种社会性与实践紧密相连,是实践中形成的社会性,是社会中生成的实践性。因此社会性与人,与人的实践须臾不可分离,人的这种社会性凝聚为人的社会本质。
但是,人的社会本质不同于某些动物表现出来的社会性。蜜蜂、蚂蚁等也是与生俱来的社会性的生物,离开社会性它们也不能生存。但是它们的这种社会性完全是出于本能,不是人所独有的作为人的意识对象的那种自觉的社会性。动物和它的社会性是直接同一的,它不把自己同这种社会性区别开来,它就是这种社会性。人则把这种社会性变成自己意识的对象,进行研究、思考、重组,选取最佳的社会组合。
所以,动物的社会性根本不能与人的社会性相比拟。动物在这种社会性中所进行的生命活动也根本不是自由的有意识的实践活动,也不具备以需要为内涵的发展的本质。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动物只能进行所谓的“生产”,而不能进行对象化的实践。“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
正因为人与动物不同,人的社会本质“不是人与之直接融为一体的那种规定性”,而是人自己意识的对象,是可以不断地进行再造和创新。经过长期的历史过滤和积淀,人的社会本质最终衍生出人的共同体本质、人的社会联系本质和人的社会关系总和本质。
人的共同体本质是人的社会本质的直接体现,社会就意味着个人的集合,但把许多人集合起来绝非易事,必须有一定的内在关联和机制,通过一定的形式,才能把大家聚拢在一起,这种关联及其形式就是共同体。共同体生成的动因源于生产实践和生命延续的需要,单个人不能进行生产,也不能繁衍生命,只有能够协作进行生产和延续生命的人集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共同体。所以,人类第一个共同体首先是家庭血缘共同体。家庭既是生产单位,又是生活和生命得以延续的单位。在家庭共同体的基础上,人们的交往和联系增多,把大家集合起来的机制和形式也随之增多,逐渐形成了共同体多样化的趋势。当代还出现了社区共同体、单位共同体、保护环境的绿色生态共同体、女权主义共同体等等。共同体的多样化是利益多样化和交往多样化的反映,是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的必然趋势。当未来生产高度发展,产品空前增多,人们不需要在生产上花费更大的精力的时候,共同体的生活和交往自然就成为人类的主要的生活方式。
社会联系本质出自一篇摘要,表面看是孤立的,与另一篇论文中提出的共同体本质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它们都在同一时间提出,表明马克思当时思想中一直存在着人的社会本质的悬念,一有机会接触到社会联系问题,哪怕是穆勒的《政治经济学》一书摘要,也毫不放过,立即抓住。这也说明,社会联系本质与共同体本质是马克思这期间的思想牵挂,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逻辑关联,需要我们去揭示。
孤立外在的共同体只是人群的一个围城和大框,是对人的社会本质的形式上的圈定,没有真实意义。如果围城中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人群就会涣散,最后这个围城和大框也维系不住,人的社会本质就体现不出来。所以,在提出共同体本质的同时,必须用有血有肉的内容充实它。这时马克思立即推出了人的社会联系,认为这种社会联系是共同体中人与人的黏合剂,通过这种联系,人群强有力地结合在一起,维系了共同体的存在和发展。所以,真正的社会联系对共同体或对人的社会本质都是不可或缺的。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有什么样的社会联系就有什么样的社会共同体,社会联系的紧密和稳固程度决定了共同体的命运。
马克思揭示社会联系本质为思维转向,转向社会关系总和本质奠定了基础,人的社会联系直接关联着人的社会关系,社会联系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动态过程,社会关系是社会联系的相对固定化,多种联系的碰撞、磨合最后形成稳定的社会关系。所以,社会联系恰恰为向社会关系的过渡提供了一个路径和起点,马克思紧接着就在《提纲》中阐发人的社会关系总和本质的原因正在于此。
在马克思看来,像费尔巴哈那样,离开实践和会性,把人的本质赋予抽象的单个人,那么这种本质也必然是抽象的,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即“观念化了的爱与友情”。只有社会关系总和才使人的本质具有现实性,而社会关系总和恰恰锁定的是人的个体及其本质。所以为了批判费尔巴哈人的本质的抽象性,最后必须把人的本质落实单个人身上。费尔巴哈的单个人与马克思的单个人的区别在于,费尔巴哈的单个人是离开实践和社会性的抽象的单个人,马克思的单个人是实践中形成的社会关系总和的纽结,这种人身上凝聚了人的多方面的社会属性,是人的本质现实化、具体化的集中体现。所以,《提纲》不仅在思想和逻辑上是对费尔巴哈抽象的人本质观的有力批判,而且是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最后归结。至此,马克思在哲学史上第一次完成了人的本质思想的逻辑建构,为人类深刻地认识自己、提升人的自觉意识做出了划时代的伟大贡献。
3
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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